傷逝情書

(上)


幾年前，我還在業餘做一些賺錢的翻譯工作。一天，某同行轉介來一份工作。

政府出手很大方，我的報價不一會便Approve，可以開工了。這件翻譯工作的報酬，是幾百元澳幣。

工作是把一封中文情書翻為英文，應該是一件頗為Enjoyable的工作。情書是由當事人口述，錄在一盒卡式錄音帶上的，錄音帶的標貼上寫著「C小姐」，工作由法庭派出，Covering Letter註明是「M醫生」Case，有Reference Number，顯然和一宗案件有關，這又有點不尋常。


我把帶子放在錄音機上開始聽，從錄音帶上的聲音聽出來，是一個年輕的女子，講廣東話，聲音很平凡、很典型的香港女子，在香港街頭巷尾，每天都聽得到的。

這件工作我應該做得很輕鬆，手指放在鍵盤上，聽著錄音帶，聽兩三句，Pause，馬上把英文打出來。如果需要句子結構的調整、錯誤的糾正，大可以過後慢慢做，我估計這一盒幾十分鐘的錄音帶，可以在十小時之內做好，很容易賺。

我怎會知道，這是我一生人最艱難的翻譯工作！

聽下去，是一個在澳洲留學的香港女子，向在香港的丈夫訴說心曲；我邊譯邊聽，綿綿情話背後的故事，逐漸也浮現出來了……

口述人C小姐，在布里斯本一所私立英專讀書，自己一個人住一個小單位。她的英文不大靈光，覺得在澳洲很難適應，西人對她不友善；她的生活很寂寞，沒有多少朋友。她是基督徒，參加了這邊的華人教會，但與同堂的教友合不來，建立不到較深的友誼，得不到他們的幫助。

她來到澳洲，是以讀書為名，其實是想找方法留下，得到居留身分後，將來再申請她丈夫過來的。當時，是97之後不久吧。

她帶來澳洲的錢很少，其時又適逢香港樓價大崩潰，經濟蕭條，很多人變為負資產和失去工作，燒炭自殺。C小姐的丈夫在香港捱得很慘，還要額外籌措妻子在澳洲「留學」和生活的錢，捉襟見肘。

原來他們兩人，還是克服了很多障礙，包括來自家庭的問題，才可以結合的。

C小姐在錄音中，詳細向丈夫訴說在澳洲的生活情況。她的書讀得不好，又時常感覺被人歧視，很不開心。她已經懷了身孕，時常身體不舒服。她說錢怎樣不夠用，要在大減價時挑些最便宜的食物來買，儘量節省交通費等等。

她是希望能夠熬下去，最終達到他倆的移民希望的，她說了很多次：「無論怎樣都好喇，我…….我們……」說著說著，大概已是深夜時分，她也累了，打了好幾次呵欠，但捨不得放下錄音機，勉力的說下去。


(下)


只是一件普通不過的移民夢事件，閒話家常，這可真是撕心裂肺的苦楚啊，聽著聽著，我的心一陣酸苦，淚珠在眼眶裡打滾了。

我開始猜想，這封錄音情書，為何會與牽涉一件法庭案件？難道是C小姐過期居留，被移民局驅逐出境？沒道理啊，這是布里斯本地方法院的案件啊，還有，這封情書和那個「M醫生」拉上甚麼關係？

好奇之下，我暫時放下未完成的翻譯工作，用電腦在網上以C小姐和M醫生的名字來搜索一下，很容易便找到一條多月前的新聞．．．．一看，我的天啊！

那是一宗謀殺案！C小姐已經死了，疑兇是M醫生！

原來C 小姐身體不適，看過幾次家居附近的一個西人醫生M，她向當局投訴過這醫生在為她作檢查時非禮她。後來鄰居發覺多天不見她，又嗅到屋內發出異味，於是報警，警察破門而入，看到她在床上蓋著被，但已經死去多天， 屍體腐爛，最可悲的是一屍兩命！警方經過長期偵查之後，懷疑是M醫生到她的家出診時，向她打超量嗎啡針使她喪命，把他拘控。

我一直是聽著一個已經不在世的人、一個客死異鄉的苦命女子的聲音！

但是，工作還是要完成的，餘下的時間真的很難熬。

這件工作之後，我難過了很多天，耳畔好像還聽著C小姐的聲音。我從此不再接法庭的翻譯工作。

後記：

一段時間之後，報紙上有報道，C小姐的丈夫來澳洲聆聽審訊，被告M醫生被裁定謀殺罪名成立，判監禁若干年。我推測，這封情書是控方用來証明C小姐雖然不開心，但是沒有自殺的傾向吧。

過了一兩年，我偶然和本市一個音樂家朋友談起，原來負責偵查的警探正是她的鄰居，案件審結之後和她談過破案的原委。該案件原先因為缺乏線索，上頭準備Close File 的了，還是這位勤奮的警探利用自己的私人時間，苦苦追查好幾個月，最後查出M醫生診所內的Dangerous Drugs 庫存記錄上，有一些嗎啡數量不能Account For，而該數量正好於C小姐體內的嗎啡份量吻合，方才沉冤得雪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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